此时九狐儿忽然前来,禀报说主君相请,孤焰回去后,只见幽鬿仍虚弱地躺在床榻上,几个梦族人正在医治。
幽鬿退下所有人,手肘一撑想要坐起,但伤重未愈,怎么也撑不起身子,一时剧咳了起来。
孤焰忙坐到床沿相扶,幽鬿虽抓住他臂膀,但指掌力道十分虚弱,颓然道:“咱们父子分别十数年,好容易能重见,却一直到现在都未能好好说话……”
孤焰道:“孩儿就在这里,您有什么话慢慢说。”
幽鬿又喘了大口气,才缓缓说道:“创业维艰、守成亦难,魔界传承千年,到了你我父子手中仍未倾灭,真是闇神保佑!你幼年早承大业,却能将一方冰寒瘠土治理得上下清明、域界靖安,实在不容易!他们对你很爱戴,都说你临政十二年,经文纬武、勤务爱民,目前虽是守成,但你智勇天锡,乃是魔界千古所未觏,有朝一日必会一统寰宇,我有这样的儿子,很是骄傲!”
孤焰平静说道:“若不是父君先厚植基础,又十分栽培孩儿,魔界焉能有今日荣盛?父君深恩,孩儿不敢或忘,所有军民也不会忘。”
幽鬿道:“我们父子难得谈话,索性就把话谈了开来,谈得清楚,彼此心里才不会留下疙瘩,做事也才容易。”
微一沉吟,又道:“你做了十二年主君,一下子要让出这位子,心中想必十分失落,也不习惯。”
孤焰道:“孩儿的一切都是父君所赐所教,您能扛下重担,孩儿正好落得清闲。”
幽鬿道:“咱们父子本是一心,但就算你没有其他想法,也难保你底下的人都服气。”
孤焰道:“不只咱们父子一心,整个魔界军民都是一家,全听命于您、效忠于您,他们向来称孩儿少君,也都知道魔界主君只有您一位,我手底下并没有什么人,父君若还不放心,回头我就去军中替父君颁个檄文。”
幽鬿道:“那倒不必,对你,我有什么不放心?只不过……唉!”
他这一叹气,不禁又咳了起来。
孤焰忙为他输气活血,道:“我既回来,就已决意要在主君跟前尽忠、父亲膝下尽孝,您有什么吩咐,孩儿都会尽力做到。”
幽鬿道:“我不怀疑你的心意,也不担心你的才智,但有时违背了你的志愿,你做事时就不免缚手缚脚、不够狠辣决断。”
孤焰沉默不语,幽鬿又道:“不然你说说,对于扫平中州,你应该有万全之策、必胜之计才是。”
孤焰说道:“疆场角斗总有许多厉害的兵法,却无必胜天机,但兵戎战祸会导致生灵涂炭,却是永远不变的结果!”
幽鬿缓缓道:“我秉政之时,虽然十分刻苦自励,却也曾引起民情鼎沸,险些酿成内乱,至今想来仍有余悸,你道是什么缘故?不是因我连启兵祸,而是因为我过不了情关!当时我执意迎娶你母亲入门,百姓们担心我娶了大对头的女徒儿,就会通敌求合、投降人界,忘了先祖遗训,尽惶惶不安,幸好碍着灵族先祖誓咒,这些子民才不敢真的叛变。”
他微拍了孤焰手臂,沉叹道:“父君也曾年轻气盛,怎不懂你对圣女的一番情意?灵族虽誓死效忠我魔族,但我们当家作主的总要『以民为本』,一时的艰难困苦可以挨忍,一时的争战杀戮也可以牺牲,却万万不可破灭他们的信仰盼望,那是比杀了他们还残忍的事!”
孤焰顺势道:“我和父君心念相同,也觉得应该『以民为本』,所以孩儿以为『与民休息、养精蓄锐』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佳战略。至于风小刀的恩怨,就由孩儿自己和他做个了断。”
幽鬿不悦道:“与民休息、养精蓄锐?那是单人离文人迂儒之见,能成什么大事!我魔界兵精粮足、个个勇猛善战,何惧中州一帮乌合残众?”
孤焰温言道:“先生识见卓越,所行都是良政美意,他教导孩儿披读各邦各域、古今史家著作,不只鉴往知来,且能知己知彼,孩儿也了解到数千年来,每一朝、每一邦的兴衰败亡都是『内不兴、外敌侵』,倘若自己强盛了,又何惧外敌?而『君昏昧、臣贪斗、百姓不安』正是败坏一个邦域最快的法子。那些自私的中州武人总是不断争斗,不像我魔界在父君的带领下是同心合一,相信再过十年、二十年,他们必会慢慢衰残,到时候要收拾中州疆土,又何需费我一兵一卒?”
幽鬿叹了口气,道:“十年、二十年?转眼我就要病重死去,我有生之年看不见大业完竟,真要遗憾得死不瞑目了!你从小聪明能干,又有天赋契机,偏偏不肯做一番大事业出来!”
孤焰安慰道:“魇主之乱已令中州大伤,相信再过不久,一定有出征良机,此刻咱们不忙兴兵,等父君养好身子再说,到时候您御驾亲征,孩儿就给您当个前锋军、为您打头阵,您看这样可好?”
幽鬿扼腕道:“魇主祸乱时,灭魂真应该挥军南下,来个内外夹攻,可惜他机谋虽深,却非君王统帅之材,竟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!我受囚多年,身子原本就不好,前日又被风小刀重伤,魔界重担最终还是要落在你肩上。
方才我听探子回报,剑阁已经燃起天火开始铸造荒尘刀了,据说半个月就能完成,绝对赶得及让风小刀赴正月初七的决战,你若不立刻开启第九阕,恐怕就来不及应付了。
灭魂至今不见踪影,我只剩你一个儿子,我虽因你母亲对你有些心结,也对你太过严厉,但我真不希望你出事!焰儿,父君代数十万子民恳求你,这一战,你务必要胜利,否则魔界危矣!”
他一时激动,整个身子都软伏到孤焰怀里。
孤焰一直以为父亲十分厌恶自己,想不到他内心依然有着关爱和期盼,只是不轻易吐出口。
当初是自己将不灭火种交出去,如果因此危害魔界,他必须全力补救这个错误,事到如今,所谓的“胜利”除了杀死兄弟,已没有第二条路!
他为幽鬿移好了枕垫、盖好被子,温言道:“父君安心养伤,我会立刻闭关练功。”
他才起身走出寝室,白海青已立在房门口,拱手行礼道:“属下奉主君之命,护送少君进入圣陵,这段期间我们必会全力护卫魔界,少君尽可以放心闭关。”
孤焰知道父亲仍担心自己不肯开启第九阕,才派白海青来监送他入关,一旦开始修练神功,没有完竟不能出关,他就无法赴单人离的兰亭约会,但权衡之下,眼前最重要的是应付正月初七的决战,也只好日后再寻找单人离,他不想让伤病中的父亲再忧虑,就让白海青送至圣魔月陵。
房室之中,幽鬿听着孤焰沉稳的脚步声逐渐离去,心中想道:“你的修为究竟高到了什么地步?这一战你真能赢吗?残天七阕『摄运生精、理和魂神』,功成之后,就能观宇气布施……我的第七咒『沧海月明珠泪散、有子无子皆惘然』,看来是会报应在我儿身上……”